张德祥
书法是汉字的书写,汉字是书法的载体。
汉字,承载着文明的曙光,从远古走来。它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朝代,穿越了慢慢长夜,走到了我们面前。汉字五千岁了,它依然年轻,在当今世界,独树一帜。
汉字,是华夏文明的原始基因,也可以说,是中国文化的根。汉字起源于物象,“远取诸物,近取诸身”,象形而成字,日月山水,花鸟鱼虫,莫不如此。世界各民族文字的演变,大都经历了从象形到拼音的转变过程。但是,汉字没有走向拼音,因为“形声”造字法(形声思维)解决了表音问题,所以它始终沿着表意的路径发展,保留了象形文字的审美基因。每一个字,都是一个独特意象。汉字发展的独特路径,体现了中国人的思维特征,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化与中国历史的面貌(另文论述)。世界上,除汉字之外,没有第二种文字可以通过书写而成为一门艺术。因此,书法是中国独有的艺术。汉字,承载着文明的曙光,从远古走来。它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朝代,穿越了慢慢长夜,走到了我们面前。汉字五千岁了,它依然年轻,在当今世界,独树一帜。
书写,是汉字的艺术实践过程,是人的审美意识对象化到汉字之中、使汉字结构不断完善的过程。汉字之所以是现在的形态,是前人千百年的书写实践而成,集中体现了汉字的结构美学与书写规律,潜在着诸多美学元素:横平竖直,点画呼应,上下包容,左右礼让,以形成中正平和之体,就像人要端庄、树要挺拔一样,每个字都是独立不倚的自我平衡体,堂堂正正,大大方方,不亢不卑,亭亭玉立。可见,谐调性、整体性、稳定性,是汉字的美学原则。谐调性是核心,只有谐调才能实现整体性与稳定性。人们天天面对汉字,为什么百看不厌?就因为汉字造型美观,结体和谐,赏心悦目,散发着美的气息。所谓书法,就是书写汉字的法规与法度。书法艺术,是在汉字的“书写”过程中逐渐自觉的。
纸张的发明,改变了书写材质,为广泛的书法实践提供了物质条件。因此,书法,作为一种严格意义上的艺术自觉,始于汉代。东汉后期,草书已风靡士人阶层。赵壹《非草书》说,“草书之人,盖技艺之细者耳。乡邑不以此较能,朝廷不以此科吏,博士不以此讲试,四科不以此求备,征聘不问此意,考绩不课此字。善既不达于政,而拙无损于治,推斯言之,岂不细哉?”细,就是小,雕虫小技而已,与政治无关,与升官发财无涉。然而在当时,读书人对草书的痴迷几乎达到了疯狂程度,彦哲贤俊,“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”!就是说,人们对张芝草书的追慕远远胜过对孔子儒学的兴趣,不知疲劳,不分昼夜,专心习书,“十日一笔,月数丸墨,领袖如皂,唇齿常黑”。可见人们的如痴如醉。这写字,不过是正事之余,细技末艺,何以令时人如此痴迷?人们与墨为伍,孜孜以求,求什么?只能说,人们从汉字书写中发现了美,并不断探寻书写之美的可能性,陶醉其中不能自已。这就是书法的魅力所在。因此,汉末即出现了许多著名书家如张芝、钟繇、蔡邕等,并出现了探讨书法的理论著作,标志着书法艺术的自觉。
书法,作为一种艺术,不仅传达着个人的才情气质,也承载着时代的精神气象。
被后人广泛而长期推崇的书法家,莫过于王羲之。他在书法史上的地位,就像李白在诗歌史上、曹雪芹在小说史上一样,独标高格,高不可及。
王羲之的行书,形质坚毅,神采俊朗,洒脱飘逸,行云流水,骨气与逸气并生,法度与风度共存。一千七百年过去了,后人望其项背,难以企及。这是王羲之个人的学养气质与书法造诣所致,当然,也与那个时代相关。因为那是一个精神解放、人格独立、文化自觉的时代。魏晋时期,名教溃烂、政治动荡、豪强专制,士人不再倾心仕途,反而有意疏离权力桎梏,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,寄情山水,追求不拘礼节的闲适与放达,“羁鸟恋旧林,复得返自然”。摆脱了“名教”束缚,士人狷介,清高去俗,“竹林七贤”是也!所谓“魏晋风度”,就是以老庄为本的玄学与佛学相汇而形成的“与道逍遥”的精神风度,淡泊世俗名利,寻求精神人格的自在真实,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”当时盛行的“人物品藻”,就是自然之“人”的自觉,也是以人为本的审美自觉,从人的音容笑貌、筋骨气色、举止风姿看人的禀赋气质,探求人的形神之美,以至于一系列艺术美学概念由此而生,诸如形神、气韵、风骨等等。所谓“风骨”,就是不傍不倚、不趋不鹜的独立与自由。这是魏晋时期的精神风尚,也正是从这里找到了人的生命之美与艺术之美的相通与契合。汉字结体与书法艺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这种时代风气的影响。南朝梁代袁昂在《古今书评》中说:“王右军书与谢家子弟,纵复不端正,爽爽有一种风气。”什么风气?清爽洒脱之风也!可不是么?王羲之与谢安、孙绰等41位当时的名流雅士聚于兰亭,曲水流觞,吟诗作赋,一觞一咏,畅叙幽情,这是何等的雅兴!王羲之为这次诗集作序,酒意微醺,一挥而就,竟成千古绝笔。《兰亭序》真迹绝尘而去,不知所终。今天所看到的《兰亭序》是他人的临写或伪托,顾盼做作,不见“爽爽”的风气,与王书风格已相去甚远!《兰亭序》消失了,但《圣教序》为我们留住了王羲之行书的神韵:率意而为,爽朗通脱,在放达与规矩之间随心所欲。这里看不到任何为书而书的刻意,每一个字,似精神运化,浑然天成。这是一种境界,无功利之境界 。唯如此,本我之呈现也!点画之间,流溢着那个时代的精神风度。如果不能领会王羲之书法的俊逸,那么,应当悟会陶渊明的清高。王羲之与陶渊明,同样的清风俊骨,同样的清新自然,同样的不为功名利禄所羁绊。一书一诗,花开两朵,各标一枝,其狷介与洒脱,如出一辙,时代使然也! “一从陶令平章后,千古高风说到今”。千古一陶令,千古一右军,高风清举,风骨意象!
时间来到了唐代,历史选择了李世民,李世民偏偏痴迷于王羲之书法。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,自然会兴起追王之风。但是,技法易学,风骨难追,况且,时代变了,产生王书的那种精神气候不再,那种“与道逍遥”的隐逸高蹈已随风而去。所以,唐代不可能再产生王羲之,也不可能在行书上超越王羲之。
唐代有唐代的使命,唐代的社会气象与精神气度决定了唐人必将绕过王羲之而另辟蹊径,开创书法的新天地与新境界。是的,唐人在书法上的贡献是以草书和楷书为代表。草书和楷书,唐人不让古人,直达巅峰。张旭与怀素,一反长期以来人们对“二王”亦步亦趋的拘泥,推开细腻古雅的清韵,携黄河之魂魄,倾一腔之热血,笔墨似从天上来,纵笔千里不复回。草书,直接变成了个人情感的抒发,墨随心舞,笔共意扬,挥毫起风云,落墨泣鬼神,直把草书推到了“狂草”境地。谁见过这样的草书?谁见过如此的气势?“颠张狂素”,前无古人。他们为什么如此狂放?当然与他们个人嗜酒放怀有关,但更因为那个时代!隋唐时代,结束了四百年南北朝割据一隅的小格局,形成了天下一统的大局面。历史走到这里,天下归一,眼前一片开阔,历史气脉大畅,南北文化能量聚合,预示着开创辉煌时代的到来。天时如此,所以,唐代是一个政治开明、思想开放、文化融合的时代,不仅儒道释并存,而且西域文化、外邦文化,来者不拒,兼收并蓄。气量决定格局。什么是“盛唐气象”?说到底,就是大气量、大志向、大格局。在这样的时代精神气候中,士人还想归隐山林吗?不会的,即使归隐山林,那也是醉翁之意不在“林”,在乎“终南捷径”。故,人人都有一种建功立业的入世情怀,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?“莫道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”?这里看不到任何的精神禁锢与压抑,相反,看到的似乎是晴朗的天,宽阔的路,豪迈的情:天生我才必有用!自信与豪情交响,热血与勇气激荡,热烈奔放的浪漫主义踏着历史节拍汹涌而来,情与气偕,辞共体并,非“狂草”不足以表现这豪情万丈!这狂放,是精神向上的舒展,是突破藩篱的升腾。张旭和怀素的狂草意境,与李白的诗意相通。诗与书,缘情言志,殊途同归,莫不是时代气象的共鸣。是时代造就了他们这样的狂人,也正是他们的“狂放”传达了盛唐气象。能包容“狂”的社会,一定是一个宽阔舒展、雍容大度的时代。是的,看颜真卿的楷书,巍巍乎,磅礴伟岸,高山仰止,一个个字,犹如一尊尊佛,雍容宽博,丰腴饱满,胸襟气度,自信从容。这就是唐代的精神气象,也只有唐代的自信才能产生如此磅礴的书体。如果说初唐时期的楷书,以欧阳询、虞世南、褚遂良等书家为代表,承续了二王以来的隽永书风,那么,经过盛唐,南北融合,国势强盛,时代气象必然投射到文化之中,苍劲与粗犷之气化入楷书,书风大变,出现了李邕、颜真卿、柳公权等书家,字形结体明显外拓,笔画中潜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与无声的霸气。至此,可以说,唐人似乎穷尽了楷书的结体法度与风格形态。千百年来,欧体字与颜体字,分别代表了内擫遒劲与外拓雄放的极致,成为楷书的标本,无人能过。自唐代完善楷书之后,汉字再无变化,为什么?因为穷尽了汉字的结构之美,体现了汉字的美学法度和书写规律。苏轼在《东坡题跋》中说,“诗至于杜子美,文至于韩退之,书至于颜鲁公,画至于吴道子,而古今之变,天下之能事毕矣!”苏轼的浩叹,可见唐代所达到的文化高度。实际上,这高度正是唐代的文化气量和精神气度所致。
是的,唐代达到了书法的巅峰。唐人不仅占尽风光,而且推向了极致,无论是奔放气势还是谨严法度,似乎穷尽了一切可能性,几乎没有给后人留下再创新制的余地。如果说,唐人把诗写完了,那么,也应当说,唐人把书法写完了。宋代虽然承续了唐代文化,但已无法整体上逾越唐人,尽管米芾喜穿唐服,性格粗放,人称“米颠”,但毕竟是唐风余韵。正像宋诗创作无法翻越唐诗的高度,只好向长短句上拓展,以词取胜。唐诗与宋词相比,唐诗如日中天,踌躇满志,血气方刚,浑朴苍茫;宋词日斜西天,气量已达不到唐诗那样的饱满,尽管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,“将军白发征夫泪”,毕竟力不从心,无可奈何花落去。宋兴儒术理学,抑生命活力,精神气象呈萎缩之势,已经不可能出现“颠张狂素”式的狂放人物,狂草难以为继。在楷书上,几乎被唐人穷尽了法度与风格,一时也找不到拓荒之处,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在意态上自由发挥。所以苏轼说,“我书意造本无法,点画信手烦推求。” 苏轼,黄庭坚等人把书法的法度先放置一边,不刻意讲究点画的平直均衡,以自己深厚的学养与才气入书,强调笔势的提按顿搓之意,形成夸张变形的欹侧姿态,就像词之于诗一样,不求工整,无需对仗,长短随意,也另有一种节奏与韵味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宋人“尚意”。尚意,就是注重个人意趣,显露个性,出新意于法度之外,但毕竟没有在法度上再创新格。至于宋徽宗的“瘦金体”,骨瘦如柴,血肉贫瘠,缺少力量却锋芒毕露,外强中干,虚张声势,实乃枯败之像。如果一定要称之为一种书体,只能称之为营养不良的“病体”。
元明清还出现了许多书家,赵孟頫,鲜于枢,文征明,祝枝山,董其昌等等。他们的书法都很有法度和功力,技法娴熟,点画到位,流利美观,但就是缺少一种力量、缺少一种卓尔不群的精神气象。因为他们既没有魏晋时期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啸傲山林之精神气候,更没有唐代那开放浪漫宽博的精神环境,甚至没有北宋那浓厚的人文气氛。他们在理学的天花板下,循规蹈矩,所以,不可能有突破性的创新。朱东润说,“元代的赵孟頫学李邕,功夫下得很深,我有幸看到他的真迹,但是他比李邕的雄强差多了。为什么?因为他是宋末入元的人,他的气势就是不够,南宋的残山剩水是和盛唐的磅礴纵横无从相比的。”(朱东润《书法的境界》,载《文汇报》2014年3月17日)他们的书法,更多地是学习、综合、继承前人的法度,前人的法度已经成为传统,笔笔有来历,字字有出处,亦步亦趋,在继承传统的前提下,融入个人的些许情趣,体现出很好的文化修养与造诣。因此,书法,更多地成为一种实用技法,而很少成为个人情感与精神的抒发。加之明清不“明清”,大兴文字狱,思想禁锢,精神压抑,书法中再难见到率性而为的天真烂漫。正像宋以后的诗一样,平仄对仗很工,很像是诗,就是缺少内心的澎湃,不过是辞藻的堆积而已。精神被桎梏的时代,诗书就仅仅剩下了诗书的形式,唯美而干瘪。历史老了,形体虽在,生气不再。有人疾呼,“九州生气恃风雷”!
20世纪,摧枯拉朽的“风雷”真的来了,席卷了摇摇欲坠的“帝制”,撕裂了封建意识的铁板,人们获得了精神呼吸的缝隙,无论是“少年中国”的呼唤还是“凤凰涅槃”的再生,古老大地上响起了“呐喊”之声,古老的文脉接通了时代潮流。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,苦难的时代,也是民族觉醒、赴死新生的时代。经过20世纪上半叶浴血奋斗,浴火重生,中华民族终于以崭新的精神面貌站立在世界东方。那是怎样一种精神状态?那是怎样一种精神气象?看一看毛泽东的书法,就会感受到一种新的时代气象。毛泽东的书法,前期以行书为主,侧行欲倾而重心稳定,点画飞扬却整体照应,形成欹侧飞动的开张之势,挥洒自如,举重若轻。他后期的狂草,狂飙天落,风雷激荡,汪洋恣肆,惊涛拍岸,自由奔放不逾矩,天真烂漫铸天机,体现出大开大合、独步天地的气势与精神,直达浪漫主义巅峰。毛泽东的草书,固然是毛泽东个性的外化,但更是那个时代精神气象的体现。自张旭怀素之后,千余年来,何曾出现过如此发自肺腑、直抒胸臆、奔放不羁的草书?激扬文字,指点江山,无不使人感受到一种豪迈自信、洒脱旷达的精神力量!
书法,好像就是写字,但绝不仅仅是写字。杨雄说,“书者,心画也。”书法是心迹,也是时代精神气象的载体。如果说书法是汉字的舞姿,那么,这舞姿摇曳的是书法家的心性,也是时代精神的气象。
(作者为中国评论家协会副主席、 北京德年书画社文化顾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