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德祥
自有文艺,就有雅俗之争,几千年来,争论不休。雅者自雅,俗者自俗,雅俗并存,生生不息。
曲高和寡
常听人感叹,某作品很好,却赏者寥寥,某作品很庸俗无聊,票房如何之高,真是莫明其妙。实际上,这是一个正常现象,曲高和寡,自古如此。为什么?因为大多数人要为生计而劳碌而奔波,无法摆脱眼前俗务的羁绊,难以从柴米油盐中抽身,还够不着那个“高”处,欣赏不了那“高山流水”、“阳春白雪”。正像只有登上珠峰的人才能欣赏那绝尘的风光一样,但能登上珠峰的人毕竟是少数。艺术是这样,科学也是如此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问世,也只有少数科学家能认识它的价值和意义,大多数人是莫明其妙的,因为“高深”得离他们的常识太远了,不知所云。大多领域,站在高处的人毕竟是少数,而这少数人必定是孤独的,高处不胜寒,艺术也不例外。事实上,探索者、创新者、先知先觉者、先驱,都避免不了这样的“和寡”境遇。
真正理解了这个现象,也就理解了高雅艺术的命运。钟子期死,伯牙绝琴。知音难觅也!“知我者,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?”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这种孤独感是一种精神探险的证明。
高雅艺术的“和寡”命运,并不能停止人类对它的追求,毕竟人类文明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,艺术也是一个不断提高的过程,因为人类对高雅艺术的需求,是人类进步的一种精神需求,也是艺术进步的动力之一,虽然这个过程充满着艰辛、风险、孤独,但这是一切前行者、攀登者、高蹈者的宿命。
雅俗与世风
雅或俗,不仅取决于作品本身的品质,更取决于一个时代大众的精神素养和欣赏趣味。具有精神内涵与思想深度的作品,在一个普遍崇尚精神道义的社会,会受到大众青睐,它能满足人们的精神渴求;相反,在一个崇尚物质利益的时代,它必然会受到冷落,因为人们关心的不是道德完善而是欲望满足。这样,人们的欣赏趣味一定是趋于感性的娱乐层面,借以消遣与宣泄。雅致当然不如低级趣味更有感性刺激效果和宣泄功能。这就是社会的精神风气不同导致的大众欣赏趣味不同,对艺术品位的喜好不同。同是一部作品,在一个普遍欣赏趣味偏高的时代也许显得低俗,在一个普遍欣赏趣味偏低的时代也许还显得高雅。如果把作品比作一块石头,那么,大众精神素养与社会欣赏趣味就如同潮水,就会形成水涨石没或水落石出。雅或俗,正是在这时代普遍欣赏水平和趣味的潮水中浮沉。“兴废系乎时序,文变染乎世情”,是之谓也。
在一个重“利”的时代,“俗”风一定盛行,俗得灯红酒绿、浓妆艳抹,俗得奢侈铺张、暴殄天物,俗得物欲横流、寡廉鲜耻。人的物欲情欲是逐“利”的原始动力,必然借以膨胀与肆虐。形而下的陶醉与狂欢也就不可避免。文艺是社会生活的反映,不可能完全摆脱这种世风的影响,必然会随行就市,不断试探道德底线,以所谓“重口味”对人的廉耻感进行挑战,不断向下突破。低俗的作品迎合了低俗的欣赏趣味,票房就不会低。这就是为什么艳俗之作能卖得好价钱。如此,艳俗与资本一拍即合,形成了恶性循环。“艳俗”与“严肃”,谁更有市场,不是很清楚了吗?一个大行其道,一个步履维艰。
任何事物,走到极端,就会走向反面,物极必反。雅与俗,对立统一,两极相通。雅到绝大多数人高不可及时,就会失去地气而枯竭;俗到大多数人的欣赏水平之下时,就变成了无聊的恶俗,会被多数人所厌恶并抛弃。社会风气与大众的欣赏趣味决定着雅俗的趋向。
雅俗与个性
雅俗之风的整体运动趋势受社会和时代风气影响。但是,风气之中,又有个性存在。在很大程度上,雅俗之根在个性,外在风气可以影响个性,但不能改变个性。所以,无论刮什么风,特定气候中总有雅俗个性差异,正像寒流中也会有梅花绽放一样。
雅俗是境界与品位的差异。社会中的各色人等,各种品性,反映在艺术趣味上,自然是雅俗有别,萝卜白菜,各有所爱。应当承认,自然界是多样性组成的,生物界是多样性组成的,艺术界也应当是多样性共生。不同的物质,金木土水火,具有不同的品质气性,相生相克。不同的植物,梅兰竹菊以及狗尾巴草,气象不同,品相各异。艺术是人创造出来的花朵,是人之品性的外化。人与人的先天禀赋差异、气质差异,就决定了艺术品位的先天性差异。薛宝钗与薛蟠,同胞兄妹,但二人的雅俗品位天壤之别。宝钗吐气如兰,品行端庄,无一不雅,但你看薛蟠以“女儿”为题所做的“酒令”词,直露粗俗。什么品性的人,就会唱出什么词曲,显出什么品位,正是俗话所说,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
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。人们生活环境不同,社会地位不同,职业不同,受教育程度不同,三六九等,三教九流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存在决定意识:饥者歌其食,劳者歌其事,王者歌其政,卖什么吆喝什么,三句话不离本行,三百六十行,雅俗之别就更是难免。这么说来,雅俗差异,具有先天性和必然性。这也是雅俗常常对立、争吵不休的根源之一,以己之长,轻人之短,以己所有,责人所无,互相指责。如果知道了雅俗差异这种先天性,也许就会宽容一些、豁达一些。既然这种差异难以完全弥合,就应当相互包容、借鉴,看到对方的长处,哪怕是微小长处,吸收其营养,实现雅俗互补。
雅俗是品位差异,不是衡量艺术的标准。雅,未必就一定优秀,俗,未必就一定不能优秀。
雅的境界
所谓雅,我理解有三层境界:一是“正”。“雅者,正也,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。”正,就是不偏不倚,不歪不斜,是超越个人情感的大道理,是对个人性情的一种艺术教化!二是“清”。情趣高雅,意蕴高洁,文辞优雅,是超越红尘俗务的精神寄托,“阳春白雪”是也!清,才能高;高,才能雅;雅,才是脱俗。“雅”,是对个人七情六欲的一种艺术升华,对权势利益得失的精神超越,是清俊人格的精神追求与情感投射,是对理想境界或彼岸世界的向往。三是“淡”。大味必淡,大音必希。绚烂之极,归于平淡。宠辱不惊,得失不惊,寒不改叶,温不增华,不以物喜物喜,不以己悲,一切都作寻常看,看惯春风秋月,是为淡。淡者必雅,淡,是雅的最高境界,返璞归真,天高云淡,心远地偏。正、清、淡三种境界,实际上,都是对个人物欲私心的一种审美超越,是经过理性辩证之后的精神表达和艺术呈现,是通向大道的人性慧悟。
发自于禀性或发自于真心的雅,都能达到审美境界。松柏贞其本性,故能拔出群木。所以,“雅”的这种高境界与高品质,受到人们追慕。于是,有许多附庸风雅者,以高深为雅,以为别人不懂就是雅,结果弄成了佶屈聱牙;或正襟危坐,或故作清高,实乃俗徒,偏要附雅,做作之状,俗不可耐。雅,常常因为这种虚伪之状,被指责为假正经、假清高、伪崇高,使人们宁愿就俗而去雅。可见,雅之大敌,不是俗,而是虚伪之“雅状”。雅,贵真而忌假。
人吃五谷为俗。如果这样理解俗,那么,无论达官贵人、贩夫走卒,还是寺庙里的僧人仙人,都是凡体肉胎。从这个意义说,世间之人,莫不是俗人,无人能“超凡脱俗”。其实,五谷杂粮,人间烟火,七情六欲,衣食住行,这就是我们的生活,这种世俗,恰恰是艺术要表现的对象,是艺术的出发点。优秀的艺术作品,都是对世俗生活的写照,同时又是对世俗生活的超越,在世俗生活中发现真善美,通过审美活动达致雅境,提高人的精神境界,为人类社会进步提供精神助力。可见,艺术离不开俗,但不能沉溺于俗。真正的艺术,必定是要有所升华,有所超越,有所觉悟。
(本文摘自于《中国艺术报》,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,《当代电视》主编、北京德年书画社特邀专家)